《邱妙津日記》,深心的儀式

06年時去美國兩岸和親人相聚,當時已習慣出門帶本書,就怕無聊。記得有年初一帶朱《二十二歲之前》去集集線,內頁蓋好多紀念章。

出門期間愈長,愈要謹慎選書。06年這趟一個月左右吧,忘了帶哪本書,*卻記得幫妹妹帶的《微物之神》,98年中文版出版八年後,在美國又重看一次,還是那麼好看,好看到上Amazon訂了英文版。距97年之後廿年,逐漸也能讀一些她的論述文章後,第二本小說終於要出了。希望快點出(170204)(六月六日才出,來不及了170221)(最後買了一批文集170307)。

07年日本行,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這保證不會無聊,就算看不懂、看很慢。在溫暖的長途巴士裡,大家沉沉睡著,外頭漫天雪花,白噪音、白震動、白日白夜。

14年天津沒帶書,途中買了梁文道《我執》,乾涸龜土湧出甘美清泉。在城區郊區巴士兜了半天仍渾然不知獨樂寺行已被取消,那又怎樣。

這趟出門更久、更遠,跨過了年讀一位作家的一年,跨出了中文出版品範圍。但也好在出國事情太煩瑣,邱妙津省著讀,深夜讀幾頁,是一方遁室。到出國時帶了《日記》上下冊和《蒙馬特遺書》。

英語世界/異邦/帝國的經驗,以及在面對他者時非常直接地回過頭來反省自我/臺灣,這些感官、心智的敏感勞動在在讓閱讀邱《日記》時能下潛到(或許比被舞鶴所開發的荒原、夜淵、肉體真實)更深之處,在時差、短日照早入夜中、櫺縫滲入輕紗寒氣、隔天一早要接送孩子、待讀書單、臺灣諸事進度、失語的個版、深夜的深夜裡,只有日記讓你不斷下潛、回溯。

大約還在日記上冊的前中段,寫到「連寫愛波的朱也要變得世故了」那時,明白邱所認為,如果(必然的)世故將使得藝術—人生終極的目標—無法完成,那麼生命可以無意義。作為一個讀者,更引申地來想,若無法以藝術來完成人格之表現,那麼人命可以消失。

《蒙馬特遺書》是如此熾熱,尤其是拿在確實已然世故的自己手中。我們少時所經驗到(卻可能被誤以為是強說愁)的生命課題,當隨著世故而再也無法真正地解決,或以為那其實無關生計不痛癢,實際上也沒有精力和勇氣去面對,《遺書》和《日記》要你回頭埋首,離拋瑣事和小感情浪花泡沫、遠遁生活中各大社會角色洋流、甚至下潛到比生命曾經的神秘時刻更深的海溝地方,每隔24小時就要照射一次小叮噹的生存光線(逐漸變得黑暗冰冷且水壓沉重窒息),造心匠人採集材質之處。在你變成邁叟之前,奮力逼視自己,那內在的壓力和熱力,必將足夠自我存活。

放洋讓下潛更為可能,原生社會中,人情事理像是綁在身上的浮球,常要帶你回到海平面。至此可以暫時解開(於是不至於像常見的第一種讀後感,當年的讀者現在已讀不動、磨不動、已長大、已累了);在多重的寫作裡所包圍出「結實的孤獨」,讓追璺能,到底,日夜顛倒式的不輟。「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來到他者復他者的異邦,來到《日記》和《遺書》沉你而至的深心處。

堪堪走過朱的三十三年,已甚覺生命方法定型,有些課題畢竟無能為力,直面問題,也直面逃避,而沒有人會刺戳你、能苛責你。中段看著邱時興時衰,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解(不)開。你想自己是長成大人了,安身於舒適圈中了罷。若不出國、不讀,就這樣了罷。隨著經驗繼續累積,岔路後的林中小徑此去無回,path-dependent。身為父,生活安全多好,生命免於恐懼則是必要。

日記中段時,覺得還過得去(自己這關),雖然邱的追問灼目刺眼,但你畢竟已身為人父,也有過一些情感相對經驗,且曾隨七等生走過那段抵達「這世上可以沒有一個我的愛人,但我已知道自己擁有愛人的能力」的長旅(因此你也不會像第二種讀書心得,那渾然不察生命課題每一秒都是獨立無限奔走之未來的無敵青春讀者:被這樣的人愛著好累,她只想到她自己。),對於邱廿歲的心靈,那燙手都還是能裹然捧握掌心的,那些心理學式的剖析,是很簡單的操作,我理會得。

但從「不自主的睡」開始,後續對於「婚姻」的思考,她走得更好,比我的社會角色經驗,甚至,比七等生更遠。

14年讀完舞鶴,想婚姻確實對作家來說有時是種結構性限制,創作與生活間的矛盾。或者要像東年或羅位育那樣,溫和地諒解地世故地容攝之,是另一種解方。「如果有一天,我們再也做不動了」,「如果有一天,你停下來,我會拋下你,繼續前進。」(也許創作予人實是拯救自身170307)

無從想像且有些不願承認,邱對於婚姻的反省是我無法達悟的澄明。大違傲慢的人父常心裡暗自哼唱:你們這些沒養過小朋友的。

在隨著,一條路走不到了換過一條,要試誤所有能趨近「愛」的取徑之過程裡(那反覆的譚郎的思慕微微的詠唱絮語),自殺逐漸成為選項,不管是為著早些便定下為藝術而完成的職志,還是遺書期間的愛獨立悟,死亡的道路顯現,可以與他人無關。

止於其不得不止,在無法釋卷的文字,緊湊的段落裡描述著舒緩風景時,日記結束了。

也許一切都只會是徒勞。







此行大致底定後,在表面那些事以外,更重要是知道內心神秘學式的生命方法終有所小成。

小學開始寫的日記,斷斷續續,到高中才真正因為獨居、因為出門,而開始了「記錄一切細節」,以及「用一整年的時間反省前一年」的作法。在周而復始、永不間斷地記錄和反省裡,大學時逐漸能「察覺經驗片段背後纚纚連貫的什麼」,這察覺同時表示兩件事,作為瞬間「徵兆」的經驗片段,及其背後連貫指向的長期的「生命課題」。前者非常浮光掠影,後者非常隱晦,介於其中的則是「神秘時刻」,那些我們經驗到時約略知道這是生命中的重大時刻,但若不明白生命課題,則無法掌握此後的走向。

在此行長達幾乎兩年的處理過程裡,逐漸確知自己已經能讀到並解開像泡沫剎那消失且微小容易忽略的「徵兆」,也能真切地經過幾個「神秘時刻」,感覺到事情正在往那個方向進展。這種進展全然不是那種「有計畫的人生」,不是,它是在經驗、反省中要去察覺「生命課題」,一切都是為了面對它,此行也不過只是在追問過程中一個附帶發生的現象。

所以15年年底進市區遇到《蒙馬特遺書》,那是一個徵兆,它說你會去(即便連proposal都還沒送),炙熱的書,她還說,真正重要的關卡是「帶我去,在那裏讀我」。

與「徵兆—神秘時刻—生命課題」幾乎同時完成的則是「外在角色—內在自我—深心」這個認識。顯露於外的不同角色不同面貌,帶來各種經驗和實踐,這些實踐和經驗也塑造了內在那個「一」的自我,幾年來這樣理解社會角色和自我的關係。但是,次要是閱讀、主要是對於感情的繼續反省裡,逐漸察覺到我們的內心其實也是呈現著一種或多種的面貌,即便她是內在的、不顯露給誰看的,只有自己望得見的。而一旦開始盤檢內在自我的面貌,追問自己要瞭解生命課題,就會發現內在自我是被「深心」所觀照。這個深心如何形成,也許是在更早之前,在小學斷斷續續日記的年歲裡、在高中窗明几淨的蝸居時,在無記錄亦無從意識時成形。生命課題也在那裏,在深心處。

殊異的、他者的經驗讓生活變化、理論或概念使得智識上高昂,但邱妙津令人遠離這些,不要,在時差的夜淵不斷往深心處下潛,不斷下潛頭上的光源漸漸褪入黑頁中。

然而最終抵達的地方,就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徒勞原荒嗎。一行行的履歷都微不足道,都輕浮,甚至研究想要指向的那些,理論,也並不多麼意義深沉,就是時空下身為一個社會化的某些知識的小小代理人的那些事罷了。真正重要的,一生中真正重要的,也許只能是追問生命課題,其他都只是附帶發生的現象。

這些附隨現象,如為人父,或身為作者,畢竟還是能為他人發生一些意義的罷。那就是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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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ichard Swedberg的《經濟學與社會學》。怎麼忘記的、怎麼想起來的,都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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